他如永宣帝所料,一直埋头在编地方志,一两个月只在住处和书库中来往,有时候就睡在书库里。
他翻阅了上一编的地方志,据说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亲自主持编纂,记载详细,文采斐然。
这几年县衙里一直有人专门管着记录县志,但邵知县和他说,那些人才学有限,整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,让张屏重头再整。
张屏就把县中几年来的相关文书先一一理过,替他打下手的陈筹瞧着那堆纸,都有些腿软。
上一编的宜平县志修了六册,张屏预备这一编只修两册。李主簿向邵知县道:“张大人未免太简约了,上一编县志字字珠玑,这一编添了几年,却只有两册,能搁下什么。”
邵知县笑眯眯道:“文字简而精,庞则杂,想来张大人是悟透了这个道理。有何不可?”
李主簿道:“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。”
张屏和陈筹乍过上大床软枕、米肉丰足的好日子,纵然日夜忙碌,不由得也都胖了些。
邵知县却硬要说张屏忙得清减了,又送了几只乌鸡,与他进补。
晚上,陈筹喝了一碗乌鸡汤,啃下一根鸡腿,热得心躁,半夜爬起来喝水,打开窗户透气时,蓦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动,吓了一跳,幸好月色清朗,他斗胆摸出房门后,发现那影子竟是张屏。
他走上前:“张兄,你也又积食了?”
这几日县志起草,张屏连序和卷首都还没写好,陈筹猜想,亦或许张屏正在夜色中寻找文兴。
张屏道:“明日,我要出城。”
陈筹道:“因为县境图之事?”
县境之中,乡里重新划分过,地图与上一编不同,张屏反复地量那张新图纸,让参编的小吏有些不快。
张屏道:“主要想看看乡境与没了的村子。”
陈筹的脊背上有股凉意,生生打了个寒战。
半夜三更,谈起这个怪吓人的。
最近帮着张屏编县志,他也知道了,宜平县有个鬼村。
数年前,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有了,一个不留。
次日,张屏和陈筹一起,又带着一个小吏,大清早出了宜平县城。
张屏不坐轿,邵知县给他配了一匹马两头驴代步,以驴和马区分主从位次。但张屏从没骑过马,只骑过驴和牛,反倒是陈筹会骑马。于是便陈筹骑着马,张屏和小吏骑着驴,一路往乡里去。
宜平县比之张屏的老家,算是个富庶的县。农田中,新麦早已经种上,村里能看见不少瓦房。快到鬼村地界,农田渐少,小吏替张屏引着路,走上一条小岔路,说是能比官道上少走不少路。
道路旁的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,几个老鸹蹲在枝头乱叫。枯藤蔓延,秋草衰黄。
小吏道:“这条路近是近,但若非今天和大人还有陈兄两人同行,小人自己真不敢走。”
张屏向左右看,四周已不怎么见人烟,都是荒地,连小风都仿佛比刚才在官道上阴凉些。远处的地里,依稀是一座坟场,这一带土包高低绵延,都袅袅冒着烟雾。
陈筹道:“怪了,寒衣节都过去好多天了,怎么还有人上坟?”
小吏道:“算来就是这几天祭日吧。”
张屏勒住驴向那一带坟包望了一时,上一编的县志有记载,几年前,这一带发生了瘟疫,许多人都死了。那个鬼村原叫做辜家庄,瘟疫就是从那座村子里起的,全村亡于疫病。
朝廷派了军队,把瘟疫亡者的尸首统一在一处焚烧深埋,辜家庄就做了掩埋之地,从此荒废。
现在荒地中冒烟的坟,恐怕是附近村中人,染上疫病的亡者亲友所立的空坟,空做念想而已。
陈筹帮着张屏打下手,也读过这一段,看到那些坟和烟,顿时觉得风更加冷了,把袍领又捂得紧了些,催促张屏快走。
到了晌午时分,小吏指着前方道:“前面就是辜家庄地界。”
张屏向所指的那处望,一片长草,一片荒凉,他骑的驴子都不肯往长草中去,在路边徘徊不前,张屏下了驴,牵驴走进草中,不知道是什么鸟在草里嘎啊叫了一声,扑棱着翅膀走远,吓得陈筹的马咴地一惊,险些把陈筹从马上掀下来。
陈筹连滚带爬地下马,故作镇定地四下打量:“这其实算是块好地,可惜了白白长草。”
小吏道:“谁说不是好地?当年这里全是田。十里八乡,辜家庄算是最富的,谁曾想……”
小吏姓田名能,四十余岁,就是本县人氏,新编县志的图,是由他重画,被张屏量来量去,他心里不太高兴,一路走来,话都不算多。
但到了辜家庄的地界,田能不由得就想提起旧事,他小时候,辜家庄是整个宜平地界最傲气的乡,连对县城里的人都端着,外人轻易进不了他们的庄子。田能指着草间的两垛焦黑的石块向张屏和陈筹道,这里原本是辜家庄的大门,白石刻的,又高又排场,瘟疫之后,朝廷下令烧村,连村门也被推倒砸了。后来,辜家庄的地界平分给了隔壁的两个乡,但那两个乡的人谁也不敢用辜家庄的地,邵知县还颁发过开垦这里的田地给奖励的政令,都没用。
张屏俯身看草中残留的石垛,焦黑的石头上,依稀还能看见花纹。
过了石垛,草里残石乱瓦渐渐多了,田能不由又感叹:“想想也就是几年的事,好好的一个庄子,说没就没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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